一、引言
从小到大,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寻找真实的自己?这样的问题,也许会让某些成功人士发笑:“我干吗要寻找自己?我难道不是一直是我自己吗?
我是张三,我是高级公务员,我有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,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,我有房有车,有事业有朋友,每逢黄金周就带着老婆孩子自驾游;当然,平时我也会尽量抽时间去陪陪温柔可人的小三儿……我活得这么好,脑子又没进水,干吗要去找什么‘真实的自己’?”
二、你所认定的自我,只是众缘和合的“假我”
- 你和你所拥有的‘东西’,可以直接画等号吗? 你说你是张三,可张三只是个符号,你也可以叫李四、王五,不管把名字换成什么,都不会把你这个人本身换掉,对不对?由此可见,正确的说法不能说‘你是张三’,而应该说‘你拥有张三这个名字’。” 同样道理,你也不能说‘你是高级公务员’,因为公务员只是你的职业,并不是你,哪天你下海去当老板了,或者移民海外去当寓公了,你也不会变成别人。所以,不能说‘你是高级公务员’,而应该说‘你拥有公务员这个职业’。”“再来看,你老婆,你儿子,你的房子、车子,还有你的事业、朋友、小三等,跟你的名字和职业一样,都是你所拥有的事物或社会关系,但并不是你。换句话说,你‘是’什么,和你‘有’什么,完全是两码事,不能混为一谈,你说是吧?”
- 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:绝大多数人平常所认定的这个由姓名、性别、职业、身份、社会地位、经济状况、人际关系、体貌特征、性格特征、遗传基因、感觉知觉、情绪欲望、思想观念等等组合而成的“我”,
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我,而是佛陀所说的“众缘和合”的“假我”
。 - 所谓“众缘和合”,就是指诸多事物依赖一定条件组合在一起;而所谓“假我”,并不是说这个“众缘和合”的自我不存在,而是说一旦众缘变化或离散,自我就随之改变了,因而不常在。“不存在”与“不常在”一字之差,意义完全不同:“不存在”是一种断灭论,为佛教所驳斥,“不常在”则是对万物的如实体认。
三、真我与假我,演员与角色
- 既然上述那些东西都只是“假我”,那么什么才是“真我”呢?其实,“真我”并不在“假我”之外,而就在“假我”之中。
- 如果你跟身心内外的一切东西认同,你的“真我”就迷失在“假我”之中了,一旦你不跟你拥有的任何东西认同,你的“假我”就全体转为“真我”了。换言之,所谓认识“真我”,并不是要让你摒弃“假我”,也不是要让你抛弃现有的生活以及拥有的一切,而只是让你不要与那些东西认同——说白了,就是一念之转而已。只要这一念能转过来,你的生活全体即真;可要是转不过来,仍然坚持错误的认同,则你的生活全体皆假。所以佛说:“一念悟,众生即佛;一念迷,佛即众生。”
- 我们来打个比方:“真我”就像是一个演员,“假我”就是其所扮演的角色。一个演员既要入乎其内,把自己当成那个角色,又要出乎其外,时刻谨记自己是在演戏。只有把握好这个分寸,才称得上是优秀的演员。假如有个演员入戏太深,以致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,把戏中的情节全部认假为真,那他就惨了——今天演一个高官或富豪,就张狂得要死,明天演一个草根或小民,就悲摧得要死。
试问,这样的人还有真正的自我吗?他还能够自作主宰吗?
- 因此,与“假我”认同的人,就等于把自己拱手交给了“无常”这个编导——“无常”制造了一个境遇让他哭他就哭,“无常”制造了另一个境遇让他笑他就笑。而认识真我的人,固然也一样在“无常”的编导之下,一样会面临离合悲欢的种种境遇,但他会像一个优秀的演员一样,在表现出喜怒哀乐的同时,始终清楚地知道——这一切都只是人间戏剧的一部分,虽然看上去挺真实,但终究是变幻无常的,我的职责就是演好自己的戏份,尽情体验这部戏中的一切,但没必要沉迷在情节中不能自拔,更没必要被它折腾得欲生欲死。
- 简言之,认同“真我”的人,就是“我在演戏”,随时都可以自作主宰;而认同“假我”的人,就等于“戏在演我”,只能在红尘中迷惑颠倒,随波逐流。清清楚楚地知道“我在演戏”,这就是阳明说的“良知”;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谁,不与角色认同,就是禅宗说的“认识本来面目”。
- 慧能之所以提出“不思善、不思恶”,绝不是让我们追求所谓“清静自在、一念不生”,而是要让我们打破二元对立的惯性思维,用马斯洛的话说,就叫“二分法的消解”。二元对立、二分法即佛陀所说的分别心,亦即禅宗所言的“对治门”。正如大珠慧海所言:“求大涅槃,是生死业;舍垢取净,是生死业;有得有证,是生死业;不脱对治门,是生死业。”
当我们有了涅槃与生死的对立、染垢与清净的对立,我们就仍然深陷“二分法”“对治门”中,就等于把本来完整而单纯的存在割裂成了无数碎片
。 - 一旦放下分别心,把所有矛盾的事物“整合入统一体”,那么我们就无须截断心念之流,只要保持对身心内外一切事物的觉照与洞察就够了——善来就照见善,恶来就照见恶,一念生起知其生起,一念消灭知其消灭,仅此而已。
四、如何认识本来面目?
- 那么,我们如何才能契入这种“不思善、不思恶”的状态呢?在我们的人生中,可曾有过“不思善、不思恶”的时候?有,那就是在你的生命诞生之初,即对“假我”的认同尚未产生的时候。生命诞生之初?那不就是指婴儿吗?没错,就是婴儿。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婴儿,都曾经没有焦虑、没有烦恼、没有竞争、没有压力、没有分别、没有执着地存在着。一言以蔽之——婴儿的状态,就是全然活在当下的状态。
- 然而,当我们慢慢长大,产生了对立分别的意识,我们与存在之间就生出了一条裂缝,并逐渐塌陷成一道巨大的鸿沟。我们开始区分我的、你的、好的、坏的、美的、丑的、对的、错的、有利的、有害的、喜欢的、厌恶的……然后,我们就有了爱,有了恨,有了苦,有了乐,有了追逐,有了逃避,有了占有,有了竞争,有了烦恼,有了焦虑,有了仇恨,有了恐惧……原本完整的世界,就这样在我们眼中分裂成无数二元对立的事物。我们的生活,就成了一场与自我,与他人,与环境,与社会的无休无止的矛盾、纷争、冲突、博弈,直到精疲力竭,直到百病丛生,直到年华老去,直到死亡降临。当我们的心从丰足变得匮乏,生命就不再是一件礼物,而变成了一种惩罚;当我们把无限而完整的存在分割成无数碎片,活着就不再是一种祝福,而变成了一种诅咒。
- 我们该怎么办?佛陀说:“你要放下分别心和执着心,彻见本来面目。”老子说:“你要知其雄,守其雌,复归于婴儿。”孟子说:“你要在成长的道路上不失赤子之心。”当然,所谓“复归于婴儿”,所谓“不失赤子之心”,并不是强迫我们把智商降到婴儿的水平,也不是怂恿我们离开文明社会,去深山老林过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,而是让我们像婴儿、赤子那样,全然活在当下,充满存在的喜悦,享受生命本身固有的单纯、完整和富足,并且焕发出强大的活力和创造性。可见,恢复赤子之心,不是一种简单的智力倒退或生理还原,而是一种否定之否定、一种循环式上升、一种绚烂至极的平淡、一种凤凰涅槃的重生。
- 唐朝的青原惟信禅师,曾经自述他一生参禅的三层境界: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,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。及至后来,亲见知识(即“善知识”,意谓高僧大德),有个入处,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。而今得个休歇处,依前见山只是山,见水只是水。到得第三层境界,我们便彻见了本地风光。尽管见山还是山,见水还是水,外在的一切与第一层境界相比,似乎没有丝毫变化,但事实上已经全然不同。因为,我们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——就像一束冉冉升起的觉知之光,瞬间照亮了我们身心内外的一切。
五、让觉知之光照亮人生
- 享誉世界的当代越南僧人一行禅师说过:
“就像自然界的太阳照耀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株小草一样,我们的觉照也要照顾好我们的每一个念头和感受,以便我们识别它们,了知它们的产生、滞留和瓦解。不要判断和评价它们,也不要迎合和消灭它们。……不要把你的心灵变成了战场。那儿不需要战争,因为你所有的情感——欢喜、悲伤、愤怒、嗔恨等,都是你自己的一部分
。 - 觉照是一种宽容而又清明的状态,它是非暴力和无分别的。其目的是为了识别和了知诸思想、情感,而不是为了判断其善恶好坏,也不是为了将它们置于相对立的阵营,从而让它们互相争斗。人们常常把善与恶的敌对比喻成光明与黑暗,但是,假如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观察,我们就会发现,
当光明出现的时候,黑暗就消失了。黑暗并没有离开,而是融入光明之中,变成了光明。
” - 一行禅师此言,可与阳明的一句话相互印证:
“人若知这良知诀窍,随他多少邪思枉念,这里一觉,都自消融。真个是灵丹一粒,点铁成金。”
(《传习录》卷下)这里一觉,都自消融!光明一旦出现,黑暗就融入光明之中了。这就是禅的智慧,也是心学的智慧。 - 事实上,这绝不仅仅是禅宗和心学的智慧。根据现代心理学,
当我们能够冷静地观察内心某种激烈的情绪或强烈的意念时,这种情绪或意念所具有的能量就会在短时间内转移或消失
。 - 修行的真谛并不是要把你的心灵变成战场,对于内心的种种思想、观念、情绪、感受、念头等等,都不必去抗拒迎合,也不要去分别执着,只要用你的良知去觉照就行了。觉照的当下,你便是宁静本身,而不必再求一个宁静;心中若觉照常在,便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,无始无终,更有何前念后念之分别?若一意追求一念不生,则不免落入断灭之境,把自己变成死灰槁木了。
- 据说,古希腊的戴尔菲神殿上刻着一行字:认识你自己。苏格拉底把这句话规定为哲学最重要的任务。卡西勒说:“认识自我乃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——这看来是众所公认的。然而,“认识自己”似乎只是哲学家的事情。千百年来,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宁可浑浑噩噩度过一生,也不愿去探究自己的本来面目。